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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七章 真心

    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天,漫天飞舞的银白为整个合州披上一层缟素。望不尽的苍茫冻了又化,空气里的血腥味早已消逝殆尽。

    谢无猗坐在床前,看着天一次次亮起,又一次次暗下。

    萧惟还是没有醒。

    那日吐血昏迷后,萧惟只烧了三天,然而无论桑子鱼和其他大夫怎么努力,就是唤不醒他。萧惟一身一身地冒冷汗,时不时在梦中战栗。谢无猗没办法,只能和春泥等人轮流守在旁边。

    她能理解萧惟,和十四岁落水时一样,祝伯君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。

    但人天生是会忘记痛苦的,没人会一直沉湎悲伤。就如萧惟少不知事时花了半年时间给自己疗伤,这一次谢无猗知道他也不需要很久。

    化茧成蝶,他会好起来的。

    他们两个本是一样的人。

    谢无猗按揉着萧惟的掌心,合州一行,两人的过去和未来已被牢牢系在一起,任谁都无法分开。

    便如独闯二狼山时,她分明没有十足的把握,却依然相信萧惟可以帮她扫清所有障碍。

    又如在琉璃坡,他拿命去赌,从各处调兵排阵,不顾一切地闯进山洞,明明那么怕水还配合她毁去红鹰的机关。

    每每思及此处,谢无猗就像喝了甘凉的蜂蜜,甜在嘴里,也甜进心里。她忍不住弯起嘴角,感受着身体里激荡灼热的血潮,不再逃避。

    从前,她身后站着花飞渡,无论遇见任何艰难险阻都不需回头。现在,她又多了一个萧惟,一个只需眼神交错就能和她心意相通的殿下。

    谢无猗捧起那只温热的手,放到唇边轻轻贴住。

    梦中的浮舟,废墟里的小花,终于有所皈依。

    片刻,谢无猗自觉脸烧了起来,心也跳得厉害,她忙仓促地把萧惟的手塞回被子,到桌边灌了一大杯茶,试图给燥热的耳根降降火。

    帐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,沙哑的声音唤回了谢无猗的神志。

    “小猗……”

    谢无猗心头震颤,一个箭步冲到床边,见萧惟正半睁着眼睛看着自己。她欣喜不已,不顾刚才的亲吻会被发现的窘迫,笑问道:

    “殿下肯醒了?”

    她知道,萧惟之所以一直昏迷,是因为他放不下心里的包袱,不想醒。

    如今他醒来,一定是潜意识里的战争结束了。

    “嗯,肯了。”萧惟支撑着坐起,伸臂把谢无猗揽入怀中,哽咽道,“你瘦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啊,十天了,殿下再不醒我就要累死了。”谢无猗轻笑着贴住萧惟的颈窝,“殿下想明白什么了?”

    萧惟拥着和他紧密依偎在一起的谢无猗,沉默了一阵,“我被人推下水那次,除了翙文簪,我还看到了一截绣着仙鹤纹的衣角。我就在想啊……我拼命躲,拼命退,真的能保住自己吗?”

    按大俞规制,三品以上的官员和皇子皆可穿仙鹤纹的常服,而至今他们都没能揪出那个人。

    这世界上总有需要他保护和让他牵挂的人,从前的萧惟只是不愿为,并不是不能为。既然阴谋不会随着祝伯君的死而销声匿迹,谢无猗明白萧惟的意思,他不想再被动下去。

    他要主动出击。

    “如果我是殿下,我不会这么快下决心。”谢无猗指着自己眼睛道,“我不在泽阳,很多事认不分明,我觉得殿下也需要再看看,再想想。”

    不在生气悲痛的时候做决定,这是江湖教给她的。

    “也是,”萧惟蹭着谢无猗的鬓发喃喃低语,“还是先养好身子吧。”

    几天后,泽阳的一纸调令率先到达合州。桑琛有失察之罪,鉴于他找回税粮便功过相抵,着撤去职务回乡养老,合州刺史一职由原来的长史接任,合州大都督另有派遣。

    不日,桑琛和桑子鱼从涯河乘船南下,正巧北秋白也要启程回鄢,萧惟和谢无猗便一道为众人送行。

    桑子鱼抱着阿郎和谢无猗告别,“王妃,我爹没脸见你们,让我代他道谢,若不是殿下把找回税粮的功绩归给他,他不可能全身而退。”

    “无妨,他在合州这些年也不容易。”谢无猗笑着扶上桑子鱼的肩,“子鱼,你以后怎么打算?”

    “我想收养阿郎,祥子没地方去,他说和我们一起走,帮忙照顾我爹。”

    “帮忙照顾?”谢无猗微微讶异,“你不回乡吗?”

    “因为关庆元的事,我其实……心里对我爹有怨气。”桑子鱼垂眸犹豫片刻,很快便又笑道,“我想听王妃的话,去做点想做的事,也给自己一点调整的时间。听说大鄢南境有一名陈姓神医,我打算安置好我爹就去拜会,跟他学点医术。”

    谢无猗的目光在桑子鱼脸上逡巡片刻,这个姑娘果然和初识时大不一样了。如今的她清醒,有主见,不再拘泥于世俗的看法,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。

    上次,谢无猗给了桑子鱼一个提议,她便真的去付诸实践,唯有如此,才算不负苍天赐予的大好年华。

    那树白梅花不仅恣意绽放,以后还会变成两树,三树,千千万万树。

    九州万方的每一处,都将飘满醉人的清香。

    “王妃,上次你说你……的朋友身患绝症,是什么病?”桑子鱼认真地歪头看向谢无猗,“如果我有幸见到陈神医,兴许还能向他讨教一二呢。”

    谢无猗不觉动容。桑子鱼估计已经猜到那个“朋友”就是谢无猗本人,才会有此一问。

    这个聪明又善良的姑娘啊。

    “它叫日月沉。”

    谢无猗也不避讳,便把此病的症状都对桑子鱼说了。左右日月沉无解,给她一点希望没准还能让她在济世救人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呢。

    桑子鱼逐字逐句记好,又深深望了一眼在旁边和北秋白说话的萧惟。谢无猗注意到了她的眼神,宽慰道:“你放心,我会照顾好殿下的。”

    “比起殿下,我更希望王妃照顾好自己。”刚问完日月沉就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,好像谢无猗活不到重逢之日一样,桑子鱼顿时红了脸,忙抱着阿郎快步逃离。

    谢无猗勾唇轻笑,还是个小姑娘啊。

    她面朝船舱招招手,阿郎钻出胖乎乎的脑袋,回给她甜甜一笑。日光照在他胸前的银锁上,点点光亮晃在脸颊,模糊了他小巧精致的五官。

    这娃娃和谢无猗当日在宫里见到的小殿下萧弘有点像,看来是个有福气的。

    谢无猗收回目光,萧惟和北秋白的交谈也接近尾声。合州事一了,红鹰的线索断掉,北秋白也不能再在大俞逗留。二人前面的话谢无猗没有留意,只听萧惟莫名地问了句:

    “天下棋盘甚大,棋子众多,本王能相信你吗?”

    谢无猗陡然提起一口气,还没等她想明白话中深意,北秋白早已躬身致礼。

    “当然可以。”北秋白眉峰轻挑,转到谢无猗的方向,满脸殷勤,“再不济,本侯有王妃作保,林衡兄大可放心。”

    萧惟脸色顿变,揽过谢无猗的腰沉声道:

    “滚!”

    北秋白对萧惟龇牙咧嘴的反应甚感愉悦,他大笑着挥起竹扇,头也不回地带随从登船启航,如一团白云堕入小舟,悠然漂远。

    “莫嗟雪里暂时别,终拟云间相逐飞。”北秋白高声作歌,“走了!燕王殿下,阿九夫人,后会有期!”

    “阿九夫人”……萧惟拳头握得“咔咔”直响,他恨不得现在就追上去,用瑶光在北秋白的船底戳出一百个洞。

    谢无猗饶有兴致地偷瞟了萧惟一眼,唔,他怎么一直在吃北秋白的醋啊。

    像个孩子。

    桑子鱼和北秋白一走,合州彻底清净下来,萧惟以养病为名暂缓回京,得了闲就带谢无猗四处游玩。谢无猗记得晚三秋的嘱托,二人专门去秋园听了几次戏,谢无猗假作无意地在新任刺史面前提了一嘴,第二天,刺史就给秋园送去了“秋水流芳”的匾额。

    众人原本都很忌讳晚三秋,一听说燕王夫妇大驾光临,刺史大人亲赐牌匾,顿时趋之若鹜,萧条了数日的秋园又重新红火起来。

    这是谢无猗和萧惟商量的结果,无论是枕芳还是晚三秋,她人虽难逃律法,但她用心经营的秋园将传承下去,延续她的名字。

    又过了数日,除夕在即,萧惟终于等到了合州一案的判决。

    来宣旨的是谢暄,关庆元和魏娘子已死,都督府的一干将士按罪行轻重斩首或流放;晚三秋连杀四人,案情清晰,罪当斩首;邰县县令曹若水玩忽职守,暂时收押刑部,等待三司会审。

    曹若水都快把他们玩死了,仅仅是收押待审?

    萧惟听着萧豫的旨意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要不是旁边还有合州大小官吏,他差点把圣旨夺过来撕掉。场面话说完,萧惟屏退众人,单独留下谢暄。

    “大舅哥,不是本王要找你的麻烦,实在是本王不解。”萧惟竭力耐着性子道,“曹若水勾结关庆元和山匪为祸一方,屠杀涯河码头的船工,谋杀本王与王妃,有书信和山匪口供为证,为什么还要再审?裴士诚不是自诩公允清廉吗,他是干什么吃的?”

    谢暄本性温和,面对萧惟的咄咄逼问依旧不改颜色,“殿下,这是陛下圣旨。臣人微言轻,不敢置喙。”

    萧惟冷哼一声,“不用和本王打哑谜,本王知道陛下为什么派你来。”

    往日里萧惟撒泼惯了,又身为亲王,一般人镇不住他。萧豫大概早就料到这一点,才派谢暄亲赴合州。他是谢无猗的兄长,萧惟多多少少要留几分情面。

    见谢暄已经十分为难,萧惟也不打算再拿他撒气。他叹了口气,又低低笑起来,“拖了这么久却是这样的结果,怕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殿下慎言,”谢暄忙出言提醒,复小声道,“裴侍郎这两个月的公务比之前多了三倍不止,殿下还是尽快回京吧。”

    谢暄说完便重新坐直,端起茶杯浅呷一口。萧惟明白他的意思,有人故意不让裴士诚参与审问曹若水的案子。萧惟在拖,对方同样用了一个“拖”字。萧惟身为刑部尚书,只要萧豫不松口另派他人,萧惟一日不回,三司会审就一日不能进行。

    眼下的局势让萧惟觉得很奇怪。萧豫不会不知道他一心想杀曹若水,难道萧豫是在与保曹若水的朝臣斗法,给他争取机会吗?

    现在倒来照顾他的情绪,萧豫这个人真是……烦死了。

    萧惟心里一万个不自在,但他在谢暄面前也没法吐露,只好嘻嘻哈哈地含糊过去。

    和合州案一并昭告天下的还有一桩两年前的旧事。吊雨楼镇族长周梁轻财好义,捐赠粮草,救济大军于危困,功在社稷。因此便由合州州府在吊雨楼镇原址修建功德祠,让周梁及其族人永享香火,永得巫堇庇佑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震惊四境的吊雨楼镇纵火案也落下帷幕。萧豫下旨收回祝伯君的一切封赏,抄没家产,并命其尸体不得收葬。然虑及祝伯君戎马一生建功无数,祝氏一族除永不入朝外,不再另降处罚。

    代代忠勇的祝家,至此带着万世骂名,悄然落幕。

    谢无猗手捧圣旨,胸口满是钝钝的难过和痛惜,“秋老板的心愿已了,可少观兄一直不见人,饭又吃得少,该怎么办呢……”

    萧惟从身后抱住谢无猗,默然抵住她的肩头。两人没有再说话,却听清了对方心中的声音。

    巫堇入眠,灵蝶收翅,这是时局所迫。

    但总有一天,它会苏醒,祝朗行也会重新回到泽阳。

    他们,会一直陪他等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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